第43章 千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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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千歲
我只知道他是我在這塊陌生地唯一的親人
他憑感覺爬到楚恣那邊，窩進他懷裏，雙手緊緊抱住他。
“楚恣。”於玖說話間帶了一絲哭腔，“實在不行我們逃吧。”
楚恣靜默片刻，淡聲，“去哪。”
於玖：“哪裏都可以，只要沒人找得到我們就好了。”
剛才的夢很真實。
真實得於玖還能聽見耳邊的怒罵叫喊，鋪天蓋地的烈火，坍塌的小樓房梁砸在身上，灼燒皮肉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方才夢見什麽了。”
於玖抱在他頸間的手不自覺收緊，頭埋著，帶著悶悶的哭腔，“噩夢。我不說了，說了不好。”
楚恣默然片刻，道：“那便不說。”
於玖抱了楚恣一陣，臥房靜悄悄的，楚恣也好好的被他抱著，那陣陰影才漸漸消失。
他在楚恣懷裏慢慢睡了，卻不安穩，一連做了好幾個夢。
一夜難安。
第二天暴雨初歇，天空昏暗，薄薄的黑雲要散不散地懸著。
於玖睡夢中察覺有人在將他往外推，出於本能，他劇烈掙紮起來，拼了命地要抓住什麽，最後真讓他抓到了一只手，於玖猛地驚醒。
心臟狂跳，他微微喘著氣，還沒從夢中回神，那若有若無的失重感還在，仿佛飄在空中。
片刻後，於玖終於註意到周圍。
窗外天蒙，臥房光線昏暗，楚恣就靜靜坐在床邊，被他攥著手腕哪也沒能去。
於玖微楞，轉而漸漸松手。
楚恣手腕冷白，淡青血管隱著，現在上面多了幾道鮮紅指痕，看得出攥的人有多用力。
於玖回神。
心下一慌，急急去捂他手腕，連連道歉，“對不起楚恣，我、我不是故意的，我剛才沒回神所以……真的對不起，你疼不疼？”
於玖懊惱，提起楚恣手腕捂著，而後發現捂著並沒有用，有些著急，“為什麽消不下去，我該怎麽辦。”
楚恣忽然淡聲道，“於小公子。”
於玖急得雙眼盈淚，聞言擡頭，雙目在昏暗的臥房中閃著些許碎亮。
楚恣沒抽回手，靜靜讓他握著，道：“夢當不得真。”
於玖低頭，看著楚恣手腕上的紅痕，低聲：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但就是……忍不住心慌。”
楚恣看他片刻，微微伸手，過來。”
於玖擡頭，慢慢爬進楚恣懷裏，靠著他不說話了。
楚恣靠在床邊，虛虛攏著於玖，淡聲，“一條命罷，何以為懼。”
於玖猛地擡頭。
楚恣攏著他後頸，指尖拂過他眼下小片烏青，“於小公子可是夢到本宮死了。”
於玖楞楞地靠著他，轉而紅了眼，抱緊他，“……是，但你一定不會走，夢是反的。”
楚恣指尖輕輕拭去他眼尾淚痕，輕聲，“反又如何，不反又如何。哭什麽。”
於玖想求他別說了，命不該拿來輕賤的。
他還有好多事沒和楚恣一起做。
等他病好，他想和楚恣游山玩水，想給楚恣畫漫畫，他會做現代各種好吃的給楚恣試試，和他一起吃夜宵。
一生不用跌宕起伏轟轟烈烈，只求吃好睡好，和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，這一輩子就圓滿了，他躺棺材都帶笑。
為什麽非要死來死去。
於玖：“我不想這樣。”
楚恣：“於小公子想如何。”
“我想一直跟著你，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。”
“何事。”
“就是……很多事，什麽都和你一起。”
楚恣垂眼，靜靜看著他，而後微微擡手，拂去搭落在他眉梢的一縷碎發。
於玖在楚恣懷裏瘦瘦小小的，身上沒幾兩肉。臉也蒼白清瘦，總是委屈哭紅眼，看著可憐巴巴的。
說話卻直白膽大，坦誠得讓人懷疑是假的。
楚恣不作言語，不作回應，靜靜抱了他片刻，道：“可要用早膳。”
於玖的肚子適時微響。
他懵然擡頭，下意識捂了捂小腹。忽而面色微紅，從楚恣懷裏爬出來，小聲道：“吃。”
楚恣輕敲床木，門外的侍從便帶著下人進來，給他們穿衣洗漱束發。
於玖和楚恣去了膳廳。
外頭昏暗，膳廳加了燭火，亮堂堂的。
於玖坐在剛好容兩人共食的小桌邊，看碗裏排骨湯面，放了澄黃煎蛋，撒了細碎小蔥。就著另一盤切成細條的過湯鹵燉肘子，和一碟藥膳湯菜吃了起來。
楚恣胃口寥寥，慢條斯理食了幾筷，便不吃了，閑閑飲茶。
於玖光盤，把自己那份早膳吃得幹幹凈凈，最後仰坐在椅子上，捂著肚子有點痛苦。
吃撐了。
蒼白的臉稍稍紅潤了些。
下人端來清水凈布，楚恣慢慢洗凈手，緩緩起身，“本宮有要事，於小公子若悶了，便隨取書房的書閑閱。”
於玖看他要走，忍不住也跟著站起，“楚恣。”
楚恣看他。
“我能不能跟著你。”於玖小聲說。
他總有不好的預感，跟在楚恣身邊會安心點。
怕楚恣嫌麻煩，他弱弱補充：“我不說話打擾你，你可以當我不存在的。”
楚恣垂眼看他片刻，轉而緩緩走出，“隨你。”
於玖微喜，一擡頭，見楚恣差不多快走出膳廳，他立刻跟上去。
楚恣書房點了燭燈，光線正好。
於玖坐在楚恣身邊，面前的案桌上壓了張平整的紙。
於玖提筆在上面畫畫。
他還是想要自己的繪畫風格。
他融不進這個朝代，硬要把自己掰成這裏的一員，實在做不到。
如果能賺錢也罷，但他試了這麽久，融合得不三不四，更怪了。
還不如保持一開始的。
於玖安安靜靜地畫，楚恣在一旁批著小山高的呈集。
忽有侍從叩門，“爺，戰報。”
於玖畫畫的筆一頓，錯楞擡頭。
已經開始打仗了？
楚恣不經意間瞥了於玖一眼，隨後道：“進。”
楚恣話音落下，侍從推門而入，攜封信上前一禮：“爺，亓州邊境守城將領來報，東周撤軍，似乎欲赴南國，合兵打下江州。”
江州一直是大燕的隱患。
周圍環了一片險峻群山，占地勢之利，遠可攻近可守。大燕被鄰近的國家盯了許久，卻因江州擋著一直沒打下來，可謂大燕銅墻鐵壁。
偏偏江州連年水災，民不聊生，百姓諸多抱怨，官員無計可施，內亂愈加頻繁。
自大燕建國起，每任皇帝都費盡心思親治水患，卻徒勞無功。
只能不斷修高墻，塞兵馬，年年撥款賑災，只求內部安定。
到了楚恣這裏，終於大亂。
江州又緊挨皇城，只要打下江州，皇城的城墻又能撐多久，滅國豈非簡簡單單。
侍從：“爺，可要回皇城？”
魚縣在江州中央偏裏，近靠皇城。
周邊大小縣被江州邊境的戰士護得很好。只是現在鬧水，人心不穩，內裏的起義軍又想盡辦法通敵。因此周邊大小縣基本擋不住敵軍，護不了魚縣。
如果要滅了大燕，只需要破了江州邊境的高墻，打入魚縣，直取楚恣頂上人頭，大燕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亡國。
楚恣拆了侍從遞來的書信，目光平靜，一目十行看下去。
書房一片靜默。
片刻後，楚恣不慌不忙取了張新紙，走筆快速，沒一會兒便停了，對折起來遞給侍從，“三軍共閱。”
三軍乃皇宮禁衛軍，守城的城內軍，以及守在大燕邊境、直屬統治者的中部騎兵。
這次戰亂三軍共警，形勢不容樂觀。
侍從接過退下。
書房內靜默一陣，於玖忍不住看向楚恣。
楚恣神色淡然，執筆批呈集，毫不慌亂，和平常沒什麽兩樣。
仿佛剛才收到的不是戰報，而是隨便一個官員呈交的奏折。
於玖看著看著，剛生出的些許慌亂忽然沒了。
或許楚恣真的有辦法呢。
正想著，忽而耳邊隱約聽到喧鬧聲，縹縹緲緲，似有似無，好像在千裏之外。
於玖朝窗外看去。
窗外只看得見小樓的一角，其餘隱沒墻邊。
但聲音卻越來越近，已經能聽見清晰的話語：“殺反賊！殺了反賊！”
“縣兵要攔不住了！有沒有援兵啊，能不能出來給個話？！我還住在縣邊，辦事能不能麻利點！”
“你們別說了，別忘了上面坐的人是誰……”
“怕什麽！連他手下的官員都反了，要不是他手裏還有兵權，他還能在這裏好好坐著？”
“你這話說的，你知道他手裏有兵還敢上去湊，小心他把你跟縣外那些反賊一起埋了。”
……
聲音越來越清晰，於玖忍不住道，“……楚恣。”
他們說的人是不是你。
楚恣不動聲色，緩緩放下筆，而後輕擊玉塊，書房門開，侍從換了一個，上前一禮，“爺。”
楚恣：“城內軍可來了。”
侍從低頭：“約莫快到了。”
忽然外面一聲高喝遙遙傳來：“江州雲城城內軍軍首付燁在此，閑雜人等速退。”
陣陣馬蹄聲由遠及近，喧鬧聲漸漸止息。
楚恣緩緩站起，於玖忍不住也站起來，“楚恣。”
楚恣看他。
“你是不是要出去，我能跟著嗎？”於玖補充：“就跟在後面，不給你添麻煩。”
楚恣淡聲：“隨你。”
於玖立刻大著膽子跟了上去。
楚恣離了書房，去隔壁小樓一樓的廳堂外，吩咐侍從：“迎將。”
侍從領命。
下人將兩側沈重的大門拉開，侍從立即走出去一禮， “付將軍跨城來援，千歲爺甚感其忠，已命人在廳堂備座相迎，請。”
付燁大笑：“不著急。小將來得早，未能及時報給千歲爺，是小將的不是。瞧今日樓前喧鬧，想必千歲爺也想知道怎麽回事，小將就順著推推，將方才的喧鬧的幾人送來，給千歲爺賠個不是。”
他大手一揮，“帶上來！”
說完率先下馬，利落邁進門檻，身後跟著的將兵一人押著一人進入。
小樓周圍做空，圍墻在十幾米外圍成一圈。
原本看著挺大的樓院，在付燁把一群人帶進來後，竟然縮了一圈。
付燁邁入廳堂，朝高位上的楚恣抱拳一禮：“千歲爺身安，於小公子身安。小將江州雲城城內軍軍首付燁，聞祈城魚縣遭起義軍與外敵共犯，恐江州失地，夜不能寐，故未報而來，請千歲爺降罪。”
楚恣靠在軟椅上，緩緩道：“付將路途匆匆呈報的書信本宮已閱，甚感付將為民之心，無罪。外面的大小官員及百姓，可有要事？”
被將士押進來的有百姓，也有地方官，都是魚縣內的。
最前面一個藏不住事的麻臉少年抖著腿，青白著張臉道：“你、你押著我們我們怎麽敢說……”
楚恣微微闔眼，手一擡，押著他們的將士皆松了手退到一旁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講。”
麻臉少年牙齒寒顫，抖著腿，卻大著膽子率先說：“外頭的反賊已經和南國東周的兵合攻了江州邊境，邊境破了後就到魚縣了，你幾時出兵？”
“兵權都在你手裏，為什麽不出兵？你不怕死不出兵，我們魚縣上下幾千萬人都得給你陪葬？”
他身後一陣附和。
“千歲爺，知道您不怕死，別拉著我們一起，誰人不都只有一條命，你不寶貝我還寶貝呢。”
有人嘀咕，“估計是知道自己要死了，找人墊背呢。”
有官員笑呵呵出來打圓場：“大家都冷靜些罷，千歲爺自有考量，且安心等著消息。”
有人諷刺：“我怎麽記得是你們這些官員哄著我們來的？說要給我們做主，現在我們不退，你們倒把自己摘幹凈了？”
另一個官員嘿道：“其他官員哄不哄可不關本官的事，本官從未說過話，今日不過瞧這裏呀呀熱，來看看怎麽回事罷。”
有人道：“左右都只有一條命，我妻小還在魚縣，千歲爺，給個準話罷，現在援軍已到，究竟何時出兵？”
鬧哄哄的。
官員背刺，立場不明。
百姓坐不住了，現在只是來鬧，真等外敵叛賊打入魚縣的那天，魚縣民眾估計會親手殺了楚恣送去投降，從此大燕異姓。
統治者是誰不重要，他們只想好好活著。
楚恣慢慢等著，等將士齊齊拔了刀，魚縣民眾和似敵非敵的官員漸漸消聲後，他才淡淡道：“可說完了。”
無人應答。
楚恣緩緩起身，“諸位之慮，本宮明了。牢獄是塊寶地，諸位不若與一家老小同住。”
話一出來，人人瞪大眼睛，性情暴躁的最先罵出來：“閹人你不得好死！你——”他們突然被捂了嘴押住。
楚恣擡了擡手，將士立即把圍了滿樓的百姓官員拖走。
沒過多久，廳堂空了。
楚恣緩緩走出去，吩咐：“付將今日來援，當備酒宴揚軍威。本宮已命人在樓中設宴，付將且先歇息，今夜入宴。”
付燁爽快一禮，“謝過千歲爺！”
於玖跟在楚恣身後回書房，低著頭不發一言。想說點什麽，話到嘴邊卻又咽下，欲言又止。
楚恣走在前方，頭也不回，“可有事要問。”
於玖微楞，緩緩擡頭。
楚恣在前方幾步路的地方，於玖卻不敢上去了。
掙紮半晌，於玖小聲道：“楚恣，你這麽做，是不是有別的辦法能退敵。”
如果真的沒辦法了，為什麽不和他們解釋清楚？哪怕只有一兩句話也好啊。
解釋之後能不能被理解是一回事，不解釋就送入牢獄又是一回事。
這已經不是雷厲風行了。
但憑感覺，他認為楚恣一定有辦法，不是真的故意要人不好過，所以——
“退敵之法千千萬，本宮不用，於小公子覺得為何。”楚恣聲音又輕又淡。
他道：“本宮無計可施，一心赴死，自要理理身後事。掌權數載，個中艱辛不必多說，若萬兵取首時無人陪葬，本宮九泉之下多有不甘。”
於玖猛地停步。
楚恣卻已經入了書房。
於玖腿腳僵硬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。
侍從站在門邊，聲音冷然又陌生，“於小公子可要進去，不進的話屬下就關門了。”
於玖恍若未聞，一言不發。
侍從微微皺眉，又叫了他一聲，於玖卻不回答，幾步進了書房，看到書桌前的楚恣仍垂著眼，執筆批呈集，一刻不停。
“……楚恣。”於玖輕聲。
楚恣筆尖微頓，片刻運筆，“可還有事。”
於玖恍惚間覺得自己打擾到他了，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。
片刻，他硬著頭皮道：“楚恣，我只想問一個問題，問完就走。”
楚恣靜默片刻，停了筆，擡眼看他。
“你剛才……是騙我的吧。”於玖低頭道。
“你是不是生氣我多管閑事，我以後不問了，你別生氣……”
“楚恣，我什麽都做不好，除了畫畫，我最驕傲的就是自己的感覺，我的感覺很少不準的。”
“我覺得你是好人，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用意，是不是？”
於玖結結巴巴說完，把頭低下去，小聲，“我喜歡的人一定是最好的，各種意義上的好……”
楚恣聽到最後一句，神色微動。
他坐在書桌邊，垂著眼，側臉冷然，眉目淡寒。
片刻，他閑閑飲茶，“方才所言，句句如實。本宮知於小公子大善，喜將人瞧好，卻也不必臆想至此。”
“本宮所作所為皆出本心，何必遮遮掩掩。”
於玖徹底僵住了。
楚恣緩緩放下茶盞，“可還有事。”
於玖擡不起頭，沈默了很久很久，最後輕聲，“楚恣你忙，我想去睡覺了。”最後一個字聲線不穩，他忙低著頭走出書房，腳步匆匆，忘了關門。
門口的侍從偶一低頭，忽然看到於玖眼尾泛紅，微微一楞。
哭了？
書房中的楚恣停了手裏的所有事情，靜靜坐在軟椅上，微微闔眼。
閉目養神片刻，他擡眼，取了桌上的另一冊，隨手一翻，正好翻到裏面夾著的一張圖紙。
楚恣取出圖紙在桌面展開。
那是於玖畫的西城山地勢圖。
山體圓滾，四觀圓胖，側邊還標註著地勢概況。哪裏能抄近路，哪裏是隱蔽地帶，哪裏的土適合挖道等，標得很仔細。
楚恣看了片刻，擡手取了支朱筆，在最頂處劃去了“西城山”幾個大字，在下面寫了個刺目的紅字——尋。
——
於玖一路低頭跑回臥房，關起門爬進被子，把自己給蒙在裏面。
我不信。
你在騙我。
一定是。
於玖眼淚滾滾而下，卻死咬著嘴唇不發出聲音。
因為楚恣對他好，所以小皇帝說楚恣壞話他可以當沒聽到。
張繾對楚恣的描述，他當是張繾怨恨在心故而詆毀。
朝臣被逼下跪，他當是他們先得罪的楚恣，或是楚恣掌權不易，必要威震百官。
裴苒對他說的那些話，他只當楚恣心中自有考量。
牢獄裏的犯人被活活淩遲處死，他當他們是罪大惡極之人，楚恣不過是替天行道。
就連原身那些零碎記憶，他都能因為楚恣對他好而刻意遺忘。
不斷自我麻痹之下，他只覺得楚恣是好人。
只要他糊塗裝傻，他們就和原來沒什麽兩樣。
但今天似乎是自己把窗戶紙捅破的，雖然無心，但效果加倍，加倍到楚恣都說他此前都在臆想了。
他不是捅了窗戶紙，他是砸窗入室。
於玖蒙著被子哭了很久，最後哭困了，又沒出息地想：楚恣肯定是騙他的，應該是自己問的那句話讓他覺得自己不夠信任他，所以生氣了，才故意說這樣的話。
他肯定在反諷。
於玖在被子裏實在憋悶，忍不住掀了被子透氣，而後在床邊取了張幹凈帕子把眼淚擦幹，最後滾進角落睡了。
——
傍晚，魚縣最好的酒樓熱熱鬧鬧，四層人滿，將士都已到場，皆穿常服，和同伴有說有笑，一兩杯酒下肚，氣氛更熱。
楚恣一身玄青金紋錦袍，半束長發，獨坐高位，眉目冷淡，瞧上去冷冷清清。
付燁從入樓開始就被底下的兵敬酒，一直到到四樓，喝空六七壇烈酒，走路還算穩當，說話卻驚人，大著舌頭道：“千歲爺怎的坐這裏，白日那個美人、那個……於小公子！他怎的不來，莫不是美人帳香，千歲爺欲金屋藏嬌，不讓他來？”
話音剛落，於玖就在不遠處的樓梯口露了半個腦袋。
一雙眼睛水靈靈，面龐白凈漂亮。長發半束，綰了支玉簪。一身淺金錦衣，暗繡流紋。
於玖下午醒來時，正想去和楚恣把話說開，誰想在小樓找了一圈沒看到人，問了侍從才知道是去辦宴了。
侍從解釋，楚恣差人來問過，要不要去宴席。但侍從見於玖睡過去了，便讓來人如實告知千歲爺。
而後便沒了消息。
默認於玖不去。
於玖臉色蒼白一陣，憋了許久，問：“現在去……還來得及嗎？”
侍從立刻去報，而後招呼下人給他沐浴更衣束發，送上了來酒樓的車轎。
然後自己到了這裏。
於玖踏上最後一個階梯，看到了坐在最高位上的楚恣，正冷眼看面前大著嗓子的付燁。
“不是小將說，美人雖香，但不讓他出來逛逛，那就永遠是一種香，無趣得很。讓他多走走，見見事，那千歲爺想要的樣子，他可都有，豈非更好。”
楚恣冷冷睨他。
一旁的侍從瞧見楚恣的臉色，立刻將付燁拉了下去，付燁醉著臉大笑：“千歲爺，烈酒配美人，今夜帳中香！”聲音飄渺而去。
於玖看那醉了的將軍遠了，才慢吞吞從一旁出來。
他對醉鬼有點陰影。
上次胡將搖搖晃晃朝他走來，他還有點怕。
“爺，於小公子來了。”
楚恣微一擡眼，正好和怯怯望來的於玖對上目光。
於玖忽然有點緊張，他低下頭，任侍從將他領到楚恣身旁的軟椅坐下。
兩兩無言。
於玖覺得，自己不說話，楚恣大概也不會說。於是自己暗暗打腹稿，想著要怎麽跟他說開。
須臾，於玖小聲道：“……楚恣。”
他不敢擡頭看楚恣，自顧自說：“今天我問的那件事，可能冒犯了，你別生氣，對不起。”
“你是不是生氣了才說的反話。那我以後不問了，你別生氣，你……能不能理理我……”
片刻，楚恣淡聲：“於小公子。”
於玖心下一緊，忐忑擡頭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輕信他人之下場，心中可明白。”
於玖小聲道：“你不是別人……”
宴場一片喧嘩，他們這裏卻仿佛單獨劃出了片清凈地，於玖只覺得安靜過頭。
他悄悄朝楚恣看去。
楚恣閉目養神，似乎不想再言語。
於玖有些失望。
他總覺得楚恣還沒原諒他，可他除了解釋和道歉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於玖郁悶著。
一直得不到回應，他也難受，一難受便想走。他擡頭，酒樓外設了觀廊，那裏無人，是個好去處。
他想了想，站起來，“楚恣，我想去走走。”
楚恣緩緩擡眼，看了眼酒樓外的無人觀廊，淡聲：“那便去。”
於玖點頭，慢吞吞走了。
他挑了難被人註意的角落慢吞吞越過人群，走到外面的觀廊。夜色已濃，他看著底下萬家燈——沒燈？
於玖趴在木欄上，放眼望了一圈，諾大的魚縣，只有零星地方閃爍微小的光亮，其他地方則暗著，似乎無人居住。
魚縣空了。
於玖微微心驚。
魚縣繁華不是說說而已。擠破頭都想來的地方，必定人多。
於玖曾在楚恣小樓最頂處往外望，夜色中當真是萬家燈火連成一片，璀璨奪目。
且因為沒有宵禁，一夜不熄。
現在怎麽就剩這點火光了，都睡了？還是突然有宵禁了？
他正疑惑，忽然腦中蹦出一句話。
“諸位之慮，本宮明了。牢獄是塊寶地，諸位不若與一家老小同住。”
於玖僵住了，心下微微悚然。
楚恣他……好像沒開玩笑。
於玖僵了一會兒，有些不死心地轉去另一邊走廊。
萬一只是眼前這塊地方沒人呢，總不能整個魚縣都空了。
今天來鬧的百姓看著多，但跟魚縣總人口比起來根本連零頭都不算。
他轉到另一邊走廊，心驚肉跳。
這邊則是直接沒了光，一片死氣。再轉，又只有零零散散的地方映出些許燭光。
走了一圈觀廊，於玖回到原地，心中驚然。
魚縣當真空了，短短半天內空得十分徹底。
何其誇張，哪裏的牢獄大到能容一個縣的人？
於玖不可置信。
忽然一道聲音傳出：“玖玖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呢，醉了逛樓嗎？”
於玖聽到這熟悉的聲音，想逃，卻被人迎面堵了去路。
張繾提著壺酒，面上溫和，緩緩朝他走來，“玖玖不跟在千歲爺身邊，來這裏看魚縣空房？”
張繾走到欄邊，望了眼底下的零星燈火，嘆笑：“千歲爺好手段。哥哥收到急報時還不敢相信，沒過半天，魚縣當真沒人了。”
“將死之人，其勢仍在，張某佩服。”
於玖不想和他說話，越過他正要走，張繾忽然擡手將他攔下，正正攔在他腰間，將他拖了回來，低聲，“怕什麽，玖玖挑的這塊地方千歲爺可看不到，和哥哥一起敘敘舊又如何。”
於玖去掰他的手，“我要回去，你松手。”
他越是抗拒，張繾越是強硬，直接捂了他的嘴壓在懷裏，“玖玖，哥哥拿到的賑災款不多，是不是玖玖沒跟千歲爺打招呼？”
沒等於玖說話，張繾嘆笑：“玖玖，哥哥該說你什麽好呢。千歲爺長得好看，可惜是宦官，你這般粘他，丟不丟人？”
“還是你當真喜歡千歲爺？”
他力氣大，箍著於玖的腰，捂著於酒的嘴，於玖兩只手不管怎麽掰，都掰不開，喊不出話，溢出來的一絲氣音還因為酒樓內喧鬧的緣故，被淹沒在了一片雜聲中。
張繾繼續道：“玖玖是恨千歲爺，欲殺他。還是在千歲爺身邊待久了，當佞妻當得開心了，不舍得他？”
“哥哥憐你，提醒幾句。”
“大燕周國何其多，人人覬覦大燕這塊肥肉，中部騎兵守著整個大燕，各處兵力正好。”
“江州地好，不調兵，大燕或許還能吊著口氣撐段時間。若真調兵了，某處有了空缺，邊國立刻打來，大燕即刻亡國。可惜千歲爺狂妄慣了，不屑同愚民解釋，讓整個魚縣的百姓入獄。”
“魚縣的牢獄塞不滿，便用其他縣，哥哥收到急報上說，今日牢獄都不夠用了。”
張繾笑了：“玖玖，千歲爺大勢已去，你若不想同他死了，哥哥這裏是個好去處。你若回來，和以前一樣同哥哥好，哪怕做個表面功夫給人看，也是好的，可好？”
張繾此人虛偽，最要面子。
於玖不聲不響嫁過楚府那時，人人都在關註張繾，有些流言蜚語傳出，說張繾虐待於玖，還占了於家府邸。
原本張繾把於府的牌匾換了時，眾人都覺得不對勁。但一來張繾在眾人眼裏一直是溫和友善的形象，而來有人的確親眼瞧見於小公子發了瘋病時的樣子。
據說身弱骨瘦，衣衫不整，披頭散發如惡鬼，一張臉猙獰著，看到誰都想掐死。
這些被傳了出去，於是人人都毫不懷疑，確定是張繾所說的那樣——
於太傅於夫人臨終前，托人將於府的地贈給張繾，求張繾好好照顧獨子於玖，是有官門憑據的。
張繾推脫不得，被人換了牌匾也無可奈何。
於小公子病重，他也盡力了，甚至不惜娶親給他沖喜，人人感嘆兄弟情深。
可當於玖嫁給楚恣，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張繾不敬，言語多有冷漠時，流言便又如一開始的一樣，慢慢的越傳越廣。
到現在，於玖不肯回來，流言已經從張繾占了府邸，暗害於玖，變成了張繾鳩占鵲巢虐待原主，原主別無他法投奔千歲爺，求千歲爺替他做主。
張繾名聲隱隱差了。
“玖玖，容你想的時間可不多。你若現在答應，哥哥馬上安排人將你接過去。千歲爺若當真喜歡你，就該將你送來，前後不過幾個時辰罷。”
張繾想了想，補充：“不若哥哥給你個確切時間。不出四天，千歲爺的屍身會掛在城門上，舉國同慶。”
於玖聽了許久，呼吸漸重，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張繾，話也不說就跑了，當著所有人的面撲向楚恣，二話不說拉著楚恣就走，眼淚滾滾而下。
不做了。
如果當真山河不保，人一定要死的話，他拿剩下的時間和楚恣好好過幾天，等天命降下的那時，他也跟著楚恣去。
什麽掌權千歲，什麽殘暴宦官，我只知道他是楚恣，是我在這塊陌生地唯一的親人。
他拉著楚恣下酒樓，一路引來無數目光，他也不害怕，眼淚模糊了眼前路，一直到酒樓外的車轎上。
車轎掛了蒙亮的燈籠，照得人影也朦朧不清。
於玖背對著楚恣，雙眼哭紅，死咬著唇不發出聲音，身子細細發抖。
楚恣在他身後，靜靜看他一陣，而後微微擡袖，“過來。”
於玖剎那間繃不住了，哭出了聲，轉身撲向楚恣，“……楚恣。”
我們逃吧，逃去哪裏都好，把那些重擔扔了，做回普普通通的人。
他有私心，他想要楚恣，但他受過的教育從來都是家國，大愛，大義，舍身為人。
這些話他說不出口，對著身為大燕掌權人是楚恣更是說不出口。
千萬人的命壓在身上，活得能有多快樂。
於玖在他懷裏哭著：“……楚恣，你別把我送走，我這幾天陪著你，我哪裏都不去了。”
他哭得厲害，身子發僵發麻。楚恣輕輕將他攏在懷中，察覺於玖身子又冷又僵，微微一頓。
片刻，楚恣微擡起他發僵的手，握在自己掌心揉著，不發一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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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知道他是我在這塊陌生地唯一的親人
他憑感覺爬到楚恣那邊，窩進他懷裏，雙手緊緊抱住他。
“楚恣。”於玖說話間帶了一絲哭腔，“實在不行我們逃吧。”
楚恣靜默片刻，淡聲，“去哪。”
於玖：“哪裏都可以，只要沒人找得到我們就好了。”
剛才的夢很真實。
真實得於玖還能聽見耳邊的怒罵叫喊，鋪天蓋地的烈火，坍塌的小樓房梁砸在身上，灼燒皮肉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方才夢見什麽了。”
於玖抱在他頸間的手不自覺收緊，頭埋著，帶著悶悶的哭腔，“噩夢。我不說了，說了不好。”
楚恣默然片刻，道：“那便不說。”
於玖抱了楚恣一陣，臥房靜悄悄的，楚恣也好好的被他抱著，那陣陰影才漸漸消失。
他在楚恣懷裏慢慢睡了，卻不安穩，一連做了好幾個夢。
一夜難安。
第二天暴雨初歇，天空昏暗，薄薄的黑雲要散不散地懸著。
於玖睡夢中察覺有人在將他往外推，出於本能，他劇烈掙紮起來，拼了命地要抓住什麽，最後真讓他抓到了一只手，於玖猛地驚醒。
心臟狂跳，他微微喘著氣，還沒從夢中回神，那若有若無的失重感還在，仿佛飄在空中。
片刻後，於玖終於註意到周圍。
窗外天蒙，臥房光線昏暗，楚恣就靜靜坐在床邊，被他攥著手腕哪也沒能去。
於玖微楞，轉而漸漸松手。
楚恣手腕冷白，淡青血管隱著，現在上面多了幾道鮮紅指痕，看得出攥的人有多用力。
於玖回神。
心下一慌，急急去捂他手腕，連連道歉，“對不起楚恣，我、我不是故意的，我剛才沒回神所以……真的對不起，你疼不疼？”
於玖懊惱，提起楚恣手腕捂著，而後發現捂著並沒有用，有些著急，“為什麽消不下去，我該怎麽辦。”
楚恣忽然淡聲道，“於小公子。”
於玖急得雙眼盈淚，聞言擡頭，雙目在昏暗的臥房中閃著些許碎亮。
楚恣沒抽回手，靜靜讓他握著，道：“夢當不得真。”
於玖低頭，看著楚恣手腕上的紅痕，低聲：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但就是……忍不住心慌。”
楚恣看他片刻，微微伸手，過來。”
於玖擡頭，慢慢爬進楚恣懷裏，靠著他不說話了。
楚恣靠在床邊，虛虛攏著於玖，淡聲，“一條命罷，何以為懼。”
於玖猛地擡頭。
楚恣攏著他後頸，指尖拂過他眼下小片烏青，“於小公子可是夢到本宮死了。”
於玖楞楞地靠著他，轉而紅了眼，抱緊他，“……是，但你一定不會走，夢是反的。”
楚恣指尖輕輕拭去他眼尾淚痕，輕聲，“反又如何，不反又如何。哭什麽。”
於玖想求他別說了，命不該拿來輕賤的。
他還有好多事沒和楚恣一起做。
等他病好，他想和楚恣游山玩水，想給楚恣畫漫畫，他會做現代各種好吃的給楚恣試試，和他一起吃夜宵。
一生不用跌宕起伏轟轟烈烈，只求吃好睡好，和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，這一輩子就圓滿了，他躺棺材都帶笑。
為什麽非要死來死去。
於玖：“我不想這樣。”
楚恣：“於小公子想如何。”
“我想一直跟著你，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。”
“何事。”
“就是……很多事，什麽都和你一起。”
楚恣垂眼，靜靜看著他，而後微微擡手，拂去搭落在他眉梢的一縷碎發。
於玖在楚恣懷裏瘦瘦小小的，身上沒幾兩肉。臉也蒼白清瘦，總是委屈哭紅眼，看著可憐巴巴的。
說話卻直白膽大，坦誠得讓人懷疑是假的。
楚恣不作言語，不作回應，靜靜抱了他片刻，道：“可要用早膳。”
於玖的肚子適時微響。
他懵然擡頭，下意識捂了捂小腹。忽而面色微紅，從楚恣懷裏爬出來，小聲道：“吃。”
楚恣輕敲床木，門外的侍從便帶著下人進來，給他們穿衣洗漱束發。
於玖和楚恣去了膳廳。
外頭昏暗，膳廳加了燭火，亮堂堂的。
於玖坐在剛好容兩人共食的小桌邊，看碗裏排骨湯面，放了澄黃煎蛋，撒了細碎小蔥。就著另一盤切成細條的過湯鹵燉肘子，和一碟藥膳湯菜吃了起來。
楚恣胃口寥寥，慢條斯理食了幾筷，便不吃了，閑閑飲茶。
於玖光盤，把自己那份早膳吃得幹幹凈凈，最後仰坐在椅子上，捂著肚子有點痛苦。
吃撐了。
蒼白的臉稍稍紅潤了些。
下人端來清水凈布，楚恣慢慢洗凈手，緩緩起身，“本宮有要事，於小公子若悶了，便隨取書房的書閑閱。”
於玖看他要走，忍不住也跟著站起，“楚恣。”
楚恣看他。
“我能不能跟著你。”於玖小聲說。
他總有不好的預感，跟在楚恣身邊會安心點。
怕楚恣嫌麻煩，他弱弱補充：“我不說話打擾你，你可以當我不存在的。”
楚恣垂眼看他片刻，轉而緩緩走出，“隨你。”
於玖微喜，一擡頭，見楚恣差不多快走出膳廳，他立刻跟上去。
楚恣書房點了燭燈，光線正好。
於玖坐在楚恣身邊，面前的案桌上壓了張平整的紙。
於玖提筆在上面畫畫。
他還是想要自己的繪畫風格。
他融不進這個朝代，硬要把自己掰成這裏的一員，實在做不到。
如果能賺錢也罷，但他試了這麽久，融合得不三不四，更怪了。
還不如保持一開始的。
於玖安安靜靜地畫，楚恣在一旁批著小山高的呈集。
忽有侍從叩門，“爺，戰報。”
於玖畫畫的筆一頓，錯楞擡頭。
已經開始打仗了？
楚恣不經意間瞥了於玖一眼，隨後道：“進。”
楚恣話音落下，侍從推門而入，攜封信上前一禮：“爺，亓州邊境守城將領來報，東周撤軍，似乎欲赴南國，合兵打下江州。”
江州一直是大燕的隱患。
周圍環了一片險峻群山，占地勢之利，遠可攻近可守。大燕被鄰近的國家盯了許久，卻因江州擋著一直沒打下來，可謂大燕銅墻鐵壁。
偏偏江州連年水災，民不聊生，百姓諸多抱怨，官員無計可施，內亂愈加頻繁。
自大燕建國起，每任皇帝都費盡心思親治水患，卻徒勞無功。
只能不斷修高墻，塞兵馬，年年撥款賑災，只求內部安定。
到了楚恣這裏，終於大亂。
江州又緊挨皇城，只要打下江州，皇城的城墻又能撐多久，滅國豈非簡簡單單。
侍從：“爺，可要回皇城？”
魚縣在江州中央偏裏，近靠皇城。
周邊大小縣被江州邊境的戰士護得很好。只是現在鬧水，人心不穩，內裏的起義軍又想盡辦法通敵。因此周邊大小縣基本擋不住敵軍，護不了魚縣。
如果要滅了大燕，只需要破了江州邊境的高墻，打入魚縣，直取楚恣頂上人頭，大燕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亡國。
楚恣拆了侍從遞來的書信，目光平靜，一目十行看下去。
書房一片靜默。
片刻後，楚恣不慌不忙取了張新紙，走筆快速，沒一會兒便停了，對折起來遞給侍從，“三軍共閱。”
三軍乃皇宮禁衛軍，守城的城內軍，以及守在大燕邊境、直屬統治者的中部騎兵。
這次戰亂三軍共警，形勢不容樂觀。
侍從接過退下。
書房內靜默一陣，於玖忍不住看向楚恣。
楚恣神色淡然，執筆批呈集，毫不慌亂，和平常沒什麽兩樣。
仿佛剛才收到的不是戰報，而是隨便一個官員呈交的奏折。
於玖看著看著，剛生出的些許慌亂忽然沒了。
或許楚恣真的有辦法呢。
正想著，忽而耳邊隱約聽到喧鬧聲，縹縹緲緲，似有似無，好像在千裏之外。
於玖朝窗外看去。
窗外只看得見小樓的一角，其餘隱沒墻邊。
但聲音卻越來越近，已經能聽見清晰的話語：“殺反賊！殺了反賊！”
“縣兵要攔不住了！有沒有援兵啊，能不能出來給個話？！我還住在縣邊，辦事能不能麻利點！”
“你們別說了，別忘了上面坐的人是誰……”
“怕什麽！連他手下的官員都反了，要不是他手裏還有兵權，他還能在這裏好好坐著？”
“你這話說的，你知道他手裏有兵還敢上去湊，小心他把你跟縣外那些反賊一起埋了。”
……
聲音越來越清晰，於玖忍不住道，“……楚恣。”
他們說的人是不是你。
楚恣不動聲色，緩緩放下筆，而後輕擊玉塊，書房門開，侍從換了一個，上前一禮，“爺。”
楚恣：“城內軍可來了。”
侍從低頭：“約莫快到了。”
忽然外面一聲高喝遙遙傳來：“江州雲城城內軍軍首付燁在此，閑雜人等速退。”
陣陣馬蹄聲由遠及近，喧鬧聲漸漸止息。
楚恣緩緩站起，於玖忍不住也站起來，“楚恣。”
楚恣看他。
“你是不是要出去，我能跟著嗎？”於玖補充：“就跟在後面，不給你添麻煩。”
楚恣淡聲：“隨你。”
於玖立刻大著膽子跟了上去。
楚恣離了書房，去隔壁小樓一樓的廳堂外，吩咐侍從：“迎將。”
侍從領命。
下人將兩側沈重的大門拉開，侍從立即走出去一禮， “付將軍跨城來援，千歲爺甚感其忠，已命人在廳堂備座相迎，請。”
付燁大笑：“不著急。小將來得早，未能及時報給千歲爺，是小將的不是。瞧今日樓前喧鬧，想必千歲爺也想知道怎麽回事，小將就順著推推，將方才的喧鬧的幾人送來，給千歲爺賠個不是。”
他大手一揮，“帶上來！”
說完率先下馬，利落邁進門檻，身後跟著的將兵一人押著一人進入。
小樓周圍做空，圍墻在十幾米外圍成一圈。
原本看著挺大的樓院，在付燁把一群人帶進來後，竟然縮了一圈。
付燁邁入廳堂，朝高位上的楚恣抱拳一禮：“千歲爺身安，於小公子身安。小將江州雲城城內軍軍首付燁，聞祈城魚縣遭起義軍與外敵共犯，恐江州失地，夜不能寐，故未報而來，請千歲爺降罪。”
楚恣靠在軟椅上，緩緩道：“付將路途匆匆呈報的書信本宮已閱，甚感付將為民之心，無罪。外面的大小官員及百姓，可有要事？”
被將士押進來的有百姓，也有地方官，都是魚縣內的。
最前面一個藏不住事的麻臉少年抖著腿，青白著張臉道：“你、你押著我們我們怎麽敢說……”
楚恣微微闔眼，手一擡，押著他們的將士皆松了手退到一旁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講。”
麻臉少年牙齒寒顫，抖著腿，卻大著膽子率先說：“外頭的反賊已經和南國東周的兵合攻了江州邊境，邊境破了後就到魚縣了，你幾時出兵？”
“兵權都在你手裏，為什麽不出兵？你不怕死不出兵，我們魚縣上下幾千萬人都得給你陪葬？”
他身後一陣附和。
“千歲爺，知道您不怕死，別拉著我們一起，誰人不都只有一條命，你不寶貝我還寶貝呢。”
有人嘀咕，“估計是知道自己要死了，找人墊背呢。”
有官員笑呵呵出來打圓場：“大家都冷靜些罷，千歲爺自有考量，且安心等著消息。”
有人諷刺：“我怎麽記得是你們這些官員哄著我們來的？說要給我們做主，現在我們不退，你們倒把自己摘幹凈了？”
另一個官員嘿道：“其他官員哄不哄可不關本官的事，本官從未說過話，今日不過瞧這裏呀呀熱，來看看怎麽回事罷。”
有人道：“左右都只有一條命，我妻小還在魚縣，千歲爺，給個準話罷，現在援軍已到，究竟何時出兵？”
鬧哄哄的。
官員背刺，立場不明。
百姓坐不住了，現在只是來鬧，真等外敵叛賊打入魚縣的那天，魚縣民眾估計會親手殺了楚恣送去投降，從此大燕異姓。
統治者是誰不重要，他們只想好好活著。
楚恣慢慢等著，等將士齊齊拔了刀，魚縣民眾和似敵非敵的官員漸漸消聲後，他才淡淡道：“可說完了。”
無人應答。
楚恣緩緩起身，“諸位之慮，本宮明了。牢獄是塊寶地，諸位不若與一家老小同住。”
話一出來，人人瞪大眼睛，性情暴躁的最先罵出來：“閹人你不得好死！你——”他們突然被捂了嘴押住。
楚恣擡了擡手，將士立即把圍了滿樓的百姓官員拖走。
沒過多久，廳堂空了。
楚恣緩緩走出去，吩咐：“付將今日來援，當備酒宴揚軍威。本宮已命人在樓中設宴，付將且先歇息，今夜入宴。”
付燁爽快一禮，“謝過千歲爺！”
於玖跟在楚恣身後回書房，低著頭不發一言。想說點什麽，話到嘴邊卻又咽下，欲言又止。
楚恣走在前方，頭也不回，“可有事要問。”
於玖微楞，緩緩擡頭。
楚恣在前方幾步路的地方，於玖卻不敢上去了。
掙紮半晌，於玖小聲道：“楚恣，你這麽做，是不是有別的辦法能退敵。”
如果真的沒辦法了，為什麽不和他們解釋清楚？哪怕只有一兩句話也好啊。
解釋之後能不能被理解是一回事，不解釋就送入牢獄又是一回事。
這已經不是雷厲風行了。
但憑感覺，他認為楚恣一定有辦法，不是真的故意要人不好過，所以——
“退敵之法千千萬，本宮不用，於小公子覺得為何。”楚恣聲音又輕又淡。
他道：“本宮無計可施，一心赴死，自要理理身後事。掌權數載，個中艱辛不必多說，若萬兵取首時無人陪葬，本宮九泉之下多有不甘。”
於玖猛地停步。
楚恣卻已經入了書房。
於玖腿腳僵硬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。
侍從站在門邊，聲音冷然又陌生，“於小公子可要進去，不進的話屬下就關門了。”
於玖恍若未聞，一言不發。
侍從微微皺眉，又叫了他一聲，於玖卻不回答，幾步進了書房，看到書桌前的楚恣仍垂著眼，執筆批呈集，一刻不停。
“……楚恣。”於玖輕聲。
楚恣筆尖微頓，片刻運筆，“可還有事。”
於玖恍惚間覺得自己打擾到他了，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。
片刻，他硬著頭皮道：“楚恣，我只想問一個問題，問完就走。”
楚恣靜默片刻，停了筆，擡眼看他。
“你剛才……是騙我的吧。”於玖低頭道。
“你是不是生氣我多管閑事，我以後不問了，你別生氣……”
“楚恣，我什麽都做不好，除了畫畫，我最驕傲的就是自己的感覺，我的感覺很少不準的。”
“我覺得你是好人，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用意，是不是？”
於玖結結巴巴說完，把頭低下去，小聲，“我喜歡的人一定是最好的，各種意義上的好……”
楚恣聽到最後一句，神色微動。
他坐在書桌邊，垂著眼，側臉冷然，眉目淡寒。
片刻，他閑閑飲茶，“方才所言，句句如實。本宮知於小公子大善，喜將人瞧好，卻也不必臆想至此。”
“本宮所作所為皆出本心，何必遮遮掩掩。”
於玖徹底僵住了。
楚恣緩緩放下茶盞，“可還有事。”
於玖擡不起頭，沈默了很久很久，最後輕聲，“楚恣你忙，我想去睡覺了。”最後一個字聲線不穩，他忙低著頭走出書房，腳步匆匆，忘了關門。
門口的侍從偶一低頭，忽然看到於玖眼尾泛紅，微微一楞。
哭了？
書房中的楚恣停了手裏的所有事情，靜靜坐在軟椅上，微微闔眼。
閉目養神片刻，他擡眼，取了桌上的另一冊，隨手一翻，正好翻到裏面夾著的一張圖紙。
楚恣取出圖紙在桌面展開。
那是於玖畫的西城山地勢圖。
山體圓滾，四觀圓胖，側邊還標註著地勢概況。哪裏能抄近路，哪裏是隱蔽地帶，哪裏的土適合挖道等，標得很仔細。
楚恣看了片刻，擡手取了支朱筆，在最頂處劃去了“西城山”幾個大字，在下面寫了個刺目的紅字——尋。
——
於玖一路低頭跑回臥房，關起門爬進被子，把自己給蒙在裏面。
我不信。
你在騙我。
一定是。
於玖眼淚滾滾而下，卻死咬著嘴唇不發出聲音。
因為楚恣對他好，所以小皇帝說楚恣壞話他可以當沒聽到。
張繾對楚恣的描述，他當是張繾怨恨在心故而詆毀。
朝臣被逼下跪，他當是他們先得罪的楚恣，或是楚恣掌權不易，必要威震百官。
裴苒對他說的那些話，他只當楚恣心中自有考量。
牢獄裏的犯人被活活淩遲處死，他當他們是罪大惡極之人，楚恣不過是替天行道。
就連原身那些零碎記憶，他都能因為楚恣對他好而刻意遺忘。
不斷自我麻痹之下，他只覺得楚恣是好人。
只要他糊塗裝傻，他們就和原來沒什麽兩樣。
但今天似乎是自己把窗戶紙捅破的，雖然無心，但效果加倍，加倍到楚恣都說他此前都在臆想了。
他不是捅了窗戶紙，他是砸窗入室。
於玖蒙著被子哭了很久，最後哭困了，又沒出息地想：楚恣肯定是騙他的，應該是自己問的那句話讓他覺得自己不夠信任他，所以生氣了，才故意說這樣的話。
他肯定在反諷。
於玖在被子裏實在憋悶，忍不住掀了被子透氣，而後在床邊取了張幹凈帕子把眼淚擦幹，最後滾進角落睡了。
——
傍晚，魚縣最好的酒樓熱熱鬧鬧，四層人滿，將士都已到場，皆穿常服，和同伴有說有笑，一兩杯酒下肚，氣氛更熱。
楚恣一身玄青金紋錦袍，半束長發，獨坐高位，眉目冷淡，瞧上去冷冷清清。
付燁從入樓開始就被底下的兵敬酒，一直到到四樓，喝空六七壇烈酒，走路還算穩當，說話卻驚人，大著舌頭道：“千歲爺怎的坐這裏，白日那個美人、那個……於小公子！他怎的不來，莫不是美人帳香，千歲爺欲金屋藏嬌，不讓他來？”
話音剛落，於玖就在不遠處的樓梯口露了半個腦袋。
一雙眼睛水靈靈，面龐白凈漂亮。長發半束，綰了支玉簪。一身淺金錦衣，暗繡流紋。
於玖下午醒來時，正想去和楚恣把話說開，誰想在小樓找了一圈沒看到人，問了侍從才知道是去辦宴了。
侍從解釋，楚恣差人來問過，要不要去宴席。但侍從見於玖睡過去了，便讓來人如實告知千歲爺。
而後便沒了消息。
默認於玖不去。
於玖臉色蒼白一陣，憋了許久，問：“現在去……還來得及嗎？”
侍從立刻去報，而後招呼下人給他沐浴更衣束發，送上了來酒樓的車轎。
然後自己到了這裏。
於玖踏上最後一個階梯，看到了坐在最高位上的楚恣，正冷眼看面前大著嗓子的付燁。
“不是小將說，美人雖香，但不讓他出來逛逛，那就永遠是一種香，無趣得很。讓他多走走，見見事，那千歲爺想要的樣子，他可都有，豈非更好。”
楚恣冷冷睨他。
一旁的侍從瞧見楚恣的臉色，立刻將付燁拉了下去，付燁醉著臉大笑：“千歲爺，烈酒配美人，今夜帳中香！”聲音飄渺而去。
於玖看那醉了的將軍遠了，才慢吞吞從一旁出來。
他對醉鬼有點陰影。
上次胡將搖搖晃晃朝他走來，他還有點怕。
“爺，於小公子來了。”
楚恣微一擡眼，正好和怯怯望來的於玖對上目光。
於玖忽然有點緊張，他低下頭，任侍從將他領到楚恣身旁的軟椅坐下。
兩兩無言。
於玖覺得，自己不說話，楚恣大概也不會說。於是自己暗暗打腹稿，想著要怎麽跟他說開。
須臾，於玖小聲道：“……楚恣。”
他不敢擡頭看楚恣，自顧自說：“今天我問的那件事，可能冒犯了，你別生氣，對不起。”
“你是不是生氣了才說的反話。那我以後不問了，你別生氣，你……能不能理理我……”
片刻，楚恣淡聲：“於小公子。”
於玖心下一緊，忐忑擡頭。
楚恣緩緩道：“輕信他人之下場，心中可明白。”
於玖小聲道：“你不是別人……”
宴場一片喧嘩，他們這裏卻仿佛單獨劃出了片清凈地，於玖只覺得安靜過頭。
他悄悄朝楚恣看去。
楚恣閉目養神，似乎不想再言語。
於玖有些失望。
他總覺得楚恣還沒原諒他，可他除了解釋和道歉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。
於玖郁悶著。
一直得不到回應，他也難受，一難受便想走。他擡頭，酒樓外設了觀廊，那裏無人，是個好去處。
他想了想，站起來，“楚恣，我想去走走。”
楚恣緩緩擡眼，看了眼酒樓外的無人觀廊，淡聲：“那便去。”
於玖點頭，慢吞吞走了。
他挑了難被人註意的角落慢吞吞越過人群，走到外面的觀廊。夜色已濃，他看著底下萬家燈——沒燈？
於玖趴在木欄上，放眼望了一圈，諾大的魚縣，只有零星地方閃爍微小的光亮，其他地方則暗著，似乎無人居住。
魚縣空了。
於玖微微心驚。
魚縣繁華不是說說而已。擠破頭都想來的地方，必定人多。
於玖曾在楚恣小樓最頂處往外望，夜色中當真是萬家燈火連成一片，璀璨奪目。
且因為沒有宵禁，一夜不熄。
現在怎麽就剩這點火光了，都睡了？還是突然有宵禁了？
他正疑惑，忽然腦中蹦出一句話。
“諸位之慮，本宮明了。牢獄是塊寶地，諸位不若與一家老小同住。”
於玖僵住了，心下微微悚然。
楚恣他……好像沒開玩笑。
於玖僵了一會兒，有些不死心地轉去另一邊走廊。
萬一只是眼前這塊地方沒人呢，總不能整個魚縣都空了。
今天來鬧的百姓看著多，但跟魚縣總人口比起來根本連零頭都不算。
他轉到另一邊走廊，心驚肉跳。
這邊則是直接沒了光，一片死氣。再轉，又只有零零散散的地方映出些許燭光。
走了一圈觀廊，於玖回到原地，心中驚然。
魚縣當真空了，短短半天內空得十分徹底。
何其誇張，哪裏的牢獄大到能容一個縣的人？
於玖不可置信。
忽然一道聲音傳出：“玖玖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呢，醉了逛樓嗎？”
於玖聽到這熟悉的聲音，想逃，卻被人迎面堵了去路。
張繾提著壺酒，面上溫和，緩緩朝他走來，“玖玖不跟在千歲爺身邊，來這裏看魚縣空房？”
張繾走到欄邊，望了眼底下的零星燈火，嘆笑：“千歲爺好手段。哥哥收到急報時還不敢相信，沒過半天，魚縣當真沒人了。”
“將死之人，其勢仍在，張某佩服。”
於玖不想和他說話，越過他正要走，張繾忽然擡手將他攔下，正正攔在他腰間，將他拖了回來，低聲，“怕什麽，玖玖挑的這塊地方千歲爺可看不到，和哥哥一起敘敘舊又如何。”
於玖去掰他的手，“我要回去，你松手。”
他越是抗拒，張繾越是強硬，直接捂了他的嘴壓在懷裏，“玖玖，哥哥拿到的賑災款不多，是不是玖玖沒跟千歲爺打招呼？”
沒等於玖說話，張繾嘆笑：“玖玖，哥哥該說你什麽好呢。千歲爺長得好看，可惜是宦官，你這般粘他，丟不丟人？”
“還是你當真喜歡千歲爺？”
他力氣大，箍著於玖的腰，捂著於酒的嘴，於玖兩只手不管怎麽掰，都掰不開，喊不出話，溢出來的一絲氣音還因為酒樓內喧鬧的緣故，被淹沒在了一片雜聲中。
張繾繼續道：“玖玖是恨千歲爺，欲殺他。還是在千歲爺身邊待久了，當佞妻當得開心了，不舍得他？”
“哥哥憐你，提醒幾句。”
“大燕周國何其多，人人覬覦大燕這塊肥肉，中部騎兵守著整個大燕，各處兵力正好。”
“江州地好，不調兵，大燕或許還能吊著口氣撐段時間。若真調兵了，某處有了空缺，邊國立刻打來，大燕即刻亡國。可惜千歲爺狂妄慣了，不屑同愚民解釋，讓整個魚縣的百姓入獄。”
“魚縣的牢獄塞不滿，便用其他縣，哥哥收到急報上說，今日牢獄都不夠用了。”
張繾笑了：“玖玖，千歲爺大勢已去，你若不想同他死了，哥哥這裏是個好去處。你若回來，和以前一樣同哥哥好，哪怕做個表面功夫給人看，也是好的，可好？”
張繾此人虛偽，最要面子。
於玖不聲不響嫁過楚府那時，人人都在關註張繾，有些流言蜚語傳出，說張繾虐待於玖，還占了於家府邸。
原本張繾把於府的牌匾換了時，眾人都覺得不對勁。但一來張繾在眾人眼裏一直是溫和友善的形象，而來有人的確親眼瞧見於小公子發了瘋病時的樣子。
據說身弱骨瘦，衣衫不整，披頭散發如惡鬼，一張臉猙獰著，看到誰都想掐死。
這些被傳了出去，於是人人都毫不懷疑，確定是張繾所說的那樣——
於太傅於夫人臨終前，托人將於府的地贈給張繾，求張繾好好照顧獨子於玖，是有官門憑據的。
張繾推脫不得，被人換了牌匾也無可奈何。
於小公子病重，他也盡力了，甚至不惜娶親給他沖喜，人人感嘆兄弟情深。
可當於玖嫁給楚恣，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張繾不敬，言語多有冷漠時，流言便又如一開始的一樣，慢慢的越傳越廣。
到現在，於玖不肯回來，流言已經從張繾占了府邸，暗害於玖，變成了張繾鳩占鵲巢虐待原主，原主別無他法投奔千歲爺，求千歲爺替他做主。
張繾名聲隱隱差了。
“玖玖，容你想的時間可不多。你若現在答應，哥哥馬上安排人將你接過去。千歲爺若當真喜歡你，就該將你送來，前後不過幾個時辰罷。”
張繾想了想，補充：“不若哥哥給你個確切時間。不出四天，千歲爺的屍身會掛在城門上，舉國同慶。”
於玖聽了許久，呼吸漸重，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張繾，話也不說就跑了，當著所有人的面撲向楚恣，二話不說拉著楚恣就走，眼淚滾滾而下。
不做了。
如果當真山河不保，人一定要死的話，他拿剩下的時間和楚恣好好過幾天，等天命降下的那時，他也跟著楚恣去。
什麽掌權千歲，什麽殘暴宦官，我只知道他是楚恣，是我在這塊陌生地唯一的親人。
他拉著楚恣下酒樓，一路引來無數目光，他也不害怕，眼淚模糊了眼前路，一直到酒樓外的車轎上。
車轎掛了蒙亮的燈籠，照得人影也朦朧不清。
於玖背對著楚恣，雙眼哭紅，死咬著唇不發出聲音，身子細細發抖。
楚恣在他身後，靜靜看他一陣，而後微微擡袖，“過來。”
於玖剎那間繃不住了，哭出了聲，轉身撲向楚恣，“……楚恣。”
我們逃吧，逃去哪裏都好，把那些重擔扔了，做回普普通通的人。
他有私心，他想要楚恣，但他受過的教育從來都是家國，大愛，大義，舍身為人。
這些話他說不出口，對著身為大燕掌權人是楚恣更是說不出口。
千萬人的命壓在身上，活得能有多快樂。
於玖在他懷裏哭著：“……楚恣，你別把我送走，我這幾天陪著你，我哪裏都不去了。”
他哭得厲害，身子發僵發麻。楚恣輕輕將他攏在懷中，察覺於玖身子又冷又僵，微微一頓。
片刻，楚恣微擡起他發僵的手，握在自己掌心揉著，不發一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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